发布时间:2013-06-03 阅览数:3304
摘要:细江英公被称为战后日本第一代摄影教父,促成日本“影像时代”的出现。他最有名的作品是以三岛由纪夫为主角拍摄的《蔷薇刑》。这本充满残酷死亡与生存气息的摄影集,给三岛10年后剖腹自杀的一幕增加了预言性的神秘。
细江英公摄影作品:《蔷薇刑》系列
三岛由纪夫和《蔷薇刑》
在北京草场地摄影季上的“写真绘卷”展,细江英公将作品装裱成了日本传统画轴的格式,像是长轴的绘画,影像则是使用喷墨技术输出在日本纸上。长轴和纸本,这种形式使他本来就讲求内在戏剧张力的影像有了更浓烈的叙述性。“我以为摄影与文字的关联是非常重要的。尽管两者之间是独立的,不是相互之间的描述,但是有时候在本质上的关联,强化了相互之间的表达质量。”细江英公说。
细江英公1933年出生在日本山行县,是一名佛教祭师的儿子,他自己后来也是佛教徒,所以人们总试图在他的影像中发现宗教的影响。他最有名的作品是以作家三岛由纪夫为主角拍摄的《蔷薇刑》,谈论细江英公,就不可能不提及它。这本充满生存与死亡气息的摄影集,给三岛由纪夫10年后剖腹自杀的一幕增加了预言性的神秘。
细江英公告诉本刊,《蔷薇刑》这组照片的拍摄其实分为两个阶段。最初是日本出版商“讲谈社”指派给他的一项拍摄任务,时间在1961年9月。当时三岛由纪夫要出版他的第一本随笔集《美的袭击》,“讲谈社”请细江英公去拍一张用做封套和卷首插图的照片。细江英公说,当时他只是一个年轻摄影师,编辑川岛在电话中告知是三岛由纪夫特别指定他,让他有点吃惊。“三岛由纪夫后来说,让我给他拍照,是因为看了我以土方巽为拍摄对象的《男人和女人》那组照片。”在1959~1960年拍摄的《男人和女人》,强调自我和内在表达,当时这种做派在以纪实为主流的日本摄影界显得十分叛逆。“当时的日本人特别是摄影家说,这哪是照片啊,这是另一种东西。”27岁的细江英公和年长一些的摄影家进行了激烈的辩论,当时主流的想法是把黑白处理得单纯一些,那样才是好照片。“很多人认为这不是照片,但是我认为这是照片,而且坚持这个想法走过了60年。”多年后他把自己的摄影观念总结为“球体写真二元论”——“如果我们把客观和主观想象成一个像地球的球体,比如说客观在北极,主观在南极,如果从北极走到南极,可以有无数条路线相通,可以从东边走,也可以从西边走,也可以从某一个另外的角度去走。在这种无限的可能性中,我们要追求自己的摄影表现,要有这样的自由。”
一个星期后,细江把照片洗出来,由出版社转交给三岛由纪夫,这就是那张裸露上身、手执蔷薇花直视前方的著名头像,也是《蔷薇刑》系列里最早的一张作品。在这次拍摄过程中,细江说他发现三岛由纪夫是一个相当特别的被摄体,比如可以持续5分钟瞪视镜头不眨眼。三岛对他拍的这张奇怪的照片非常喜欢,所以他反过来对三岛也非常感兴趣。完成出版社的任务后,他提出想为三岛由纪夫再拍摄一组照片,通过三岛由纪夫的身体与肉欲去探讨一个生与死的主题。
《男人和女人》系列
细江把拍摄场景选在三岛由纪夫的家里,让他在熟悉但又是精心安排的布景中逐渐发挥。道具都是三岛自己喜欢的,比如他钟爱的洛可可风格的房间,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座钟、绘画、家具。1951年底,在写完长篇小说《禁色》第一部后,三岛由纪夫曾以《朝日新闻》特别通讯员的记者身份环游世界半年。他在这次旅行中所获得的对于西方文明的美学经验,以及1957年旅居纽约一年的经历,对他的个人审美以及写作都影响至深。“三岛由纪夫非常喜欢文艺复兴时候的画和画家,所以我从他借给我的意大利文艺复兴画册中选了《卧着的维纳斯》这幅画。我觉得这里面都有三岛由纪夫的惊魂,因为三岛由纪夫经常看它,他的肉体里已经融入了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东西。我有了一个想法,把三岛和维纳斯拍在一起,有一个自然的融合。”在这幕场景里,还有两个配合三岛由纪夫的被摄体,一个是舞踏大师土方巽,另外还有一个女性身体是当时土方巽的女友出演,后来她成了土方巽的妻子。
为三岛由纪夫拍摄的整个过程,从1961年秋持续到1962年春。“我试图通过拍摄三岛由纪夫的身体与肉去探讨一个生与死的主题,但这个想法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具体。如同三岛由纪夫在他书中序文所写的那样,主题里最重要的元素是在最后几个章节中呈现出来的。事实上,在拍摄过程中我的想法开始一点一点地形成,在拍摄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的概念已经清晰地建立起来。当一切具体明确的时候,我知道这如同一个婴儿的诞生。”细江说,当时他真的想把三岛由纪夫年幼的儿子也带到拍摄现场,但是知道不可能得到他的允许。不过,三岛由纪夫允许细江带了一个不知名的孩子到他家里,作为模特儿配合他。
《蔷薇刑》系列
只要进入拍摄,细江英公在现场就要掌握绝对的控制力,即使对方是三岛由纪夫。摄影大师森山大道在接受媒体访问时曾谈到细江先生对他的影响:“我在担任他的助理期间,学习到相当多的关于发想与实务操作上的课题,特别是透过实际放大细江先生的作品,磨炼暗房作业的技艺……其间,拍摄三岛由纪夫现场与出版《蔷薇刑》摄影集的原稿制作,我几乎是全程参与。而在多次拍摄三岛由纪夫的现场,也亲眼目睹细江先生掌握拍摄主导权的过程。”当时细江英公来到了三岛由纪夫家中,发现作家正在进行日光浴。细江英公将他放置于大理石的黄道十二宫场景,身上缠绕花园的水管。细江英公说,帮他缠绕水管的正是当时任他助手的森山大道,“那时他还没有出名”。
拍摄那年,细江28岁,三岛38岁。细江回忆,作为被摄体的三岛展示了华丽的、至高有力的身体。“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完美的身体,从不承认肉体的衰退。”这些照片以《KilledbyRoses》为名在1963年首次发表,但在当时并没有引起后来这么大的反响。1970年10月,三岛在美国纽约举办个人写真摄影展,标题定为“蔷薇刑”。在这之前的1970年夏末,三岛曾与细江英公商谈再版1963年的影集。新的版本由三岛由纪夫亲自改编,分为5个章节:海洋和眼睛,眼睛和罪孽,罪孽和梦幻,梦幻和死亡,最后的死亡。但就在筹划出版的过程中,三岛在1970年11月25日切腹自杀了,于是这本书也被很多人看成是三岛由纪夫死亡事件的一个组成部分。细江英公推迟了出版时间,直到1971年事件逐渐平息。经过重新整理的《蔷薇刑》出版后引起轰动。
《鎌鼬》
土方巽和《鎌鼬》
森山大道曾说,即便他全程参与了《蔷薇刑》的拍摄与摄影集制作,在细江先生的所有作品中,仍是觉得《鎌鼬》(Kamaitachi)最令他印象深刻。
细江英公的摄影风格,并非横空出世。他成名的1955~1965年,也是战后日本最重要的10年。经济高速发展的同时,影响日本至今的一批前卫文化人士都在其间出现,并确立了各自的影响力,如舞踏两大宗师大野一雄和土方巽,前卫画家草间弥生,也包括摄影先锋人物细江英公。
1959年9月,在东京的一个小剧场上演了根据三岛由纪夫小说改编的舞蹈《禁色》,主题和同性恋相关,表演者是土方巽等人。三岛由纪夫自己对这次演出非常满意。细江英公目击了整个演出过程,他对表现身体的迷恋从此保持下来。这场演出也被视为“舞踏”的原点。50年代末期,大野一雄与土方巽相遇后,激发了闻名世界的“暗黑舞踏”(AnkukuButoh):以小剧场为据点,慢慢找到一种将肢体扭曲、变形而达到原始自然的表演方式。舞者周身敷抹白粉,弓腰折身,缓慢蠕动或满地翻滚,这种肢体强烈的前卫舞蹈在日本文化领域引起轰动,被认为是对当时奉西方舞蹈为圭臬的日本舞蹈界的叛逆,也成为战后日本颇具挑战性的社会批判工具。三岛由纪夫、细江英公等人都热爱舞踏,舞踏变成一种现代文化运动,是战后日本最重要的文化符号之一。“把内心深处的伤,结结实实地抵挡着、忍耐着,也因而在这体验中,不知不觉产生了悲欢,接着抵达了用话语也说不来、只能通过肉体表现的新纪元之境界。”大野一雄这样描述他交付自己全部身心于舞踏的感受。他和土方巽在舞台上要表达的那种“日本的身体”,“生与死的气息”,也是细江英公在摄影作品里极力探求的,所以有了《男人和女人》、《蔷薇刑》,然后是1969年的《鎌鼬》。
在自传里,细江称是因为儿时在田野里看到战后的鬼灵而受到了惊吓,并为日后那种大难降至的神秘凄厉的风格打下了潜意识基础。而这种风格,在《鎌鼬》的作品里被表现到极致。细江英公和土方巽将舞踏的舞台搬到了日本东北的秋田县,那里是土方巽的家乡,邻近的山形县则是细江的出生地。从个体意义上,他们合作完成了对记忆的复原和延伸。而对于摄影,这组人物系列被认为是舞蹈表演和摄影艺术的完美结合:在细江英公的镜头里,土方巽在偶遇的场景和当地的人们产生偶然的自发关系,如魅影出没于现实,黑白两色中却自有一种惊心的绚丽。“我对著名的画家马克·夏加尔非常崇敬,我的这部作品也是对他表示的一种敬意。他的绘画就是描绘他自己生活的记忆,而我的《鎌鼬》也是一种内心的纪实,或者说是一种主观的纪实,浸透着我的童年记忆,尤其是在印象深刻的‘二战’时期。”细江说。在日本,鎌鼬是甲信越地方传说的一种妖怪,爪子像镰刀一样锐利,让人受伤却不觉得疼痛。“鎌鼬总是悄悄地隐藏在田里某个角落,然后以非常快的速度冲出来袭击。”4月25日,细江在北京日本文化中心举行的讲座上回忆当年在秋田农村拍摄这本摄影集时发生的事:妈妈在田里,把孩子放在筐里,喂奶的时候回来,完了再去干活儿。他和土方巽发现那里有个小婴儿,就说借你们家孩子用用,然后抱起来往田里面冲,用了15秒。拍完后把孩子还给那家人,说“谢谢!再见”。晚上带上两瓶酒到那户人家去,为白天抢走孩子的事道歉和感谢。30多年后,细江在东京涩谷美术馆举办一个摄影展览,那个当年被抱走拍照的婴儿已经30多岁了,也来看展览。“他的小时候,爸爸、妈妈就对他说:‘哎呀,可了不得了,你被人家给抢走了,虽然马上把你给还回来了,但是也把我们吓坏了。’他是这么听着故事长大的。解说员后来告诉我说,当年的这个婴儿看到自己的照片非常感动。”
春画·浮世绘投影系列之一
大野一雄103岁去世,一共有47位摄影家拍过他,细江英公的摄影气质和他最为声息相通,那是同在一种精神领域空间行进的实验性探索。细江英公在北京日本文化中心的讲座上播放了他的多张作品,最后一幅是濒临死亡的大野一雄——老人闭目卧在榻上,身上趴着大野家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大野先生103岁去世,他的一生真是辛苦了,我有这样的想法。”细江说。而他自己,现在78岁,希望活到2039年,因为想要看到摄影术诞生2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