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时间:2013-06-19 阅览数:3998
三年前的钟乳石(选自《尘》)
曾翰:你上一组广为人知的关于三峡的作品《回家》,在我看来还是纪实摄影里的一个模式,比较重视情感和叙事的摄影方式,而最新这组作品《尘》好像转向了另外一面,之前的那种情感和叙事,好像在用一些更加简单的东西,或者说抽象的符号去演绎。这是怎样已个转变的过程?
木格:《回家》这个作品是04年到10年这几年拍的,这个时候因为三峡的变化非常非常大,但做过以后我发现个问题,就是之前说的给老百姓的希望只是一种所谓的希望,其实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什么变化的。如果再这样延续下去,对我个人来说没有意义的。另外《回家》是沿着长江之路,回去家乡观看。我回家以后,看到的风景发生改变了,儿时的记忆发生改变了,一切的事物都发生改变以后的重新认识的过程。之后,我想去找一下记忆中的风景,为什么三峡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其实也是从内到外的过程。但是从我个人来说,还是以内心体验为主,这个体验的方式可能跟以前不一样,我是把我们生活中时间的变化和自然中时间的变化,比如说我们说的山、水、石,这些事物变化最小,但是它们当中发生了时间的变化。我们生活中那些物品,它都是日常生活中时间的痕迹。我想把日常生活和自然界的变化发生一个碰撞,最后牵扯到价值观,我们如何来面对我们的生活。
曾翰:在《尘》这组照片里,你对静物的拍摄,有点像王阳明讲的格物穷理、格物致知,这个方式像你刚才讲的,是通过拍摄静物的方式去个人体验;而在西方摄影里对静物的拍摄,更多的还是基于艺术史的方式在拍,比方说他可能会把古典绘画里的静物画用静物摄影的方式做一遍。观察事物和理解事物是很不一样的。你拍静物是受哪种影响更多?
木格:可能跟我这两年的生活有关,我去了四川的一个大学里面教书,系主任给我的第一个课程是世界摄影史,这是个很庞杂而且很深奥的东西,让我去教。一开始我觉得自己不能完成这个工作,但后来我不停地去翻阅,去查阅资料,发现这个摄影史太有意思了,反而是我以前在拍《回家》时应该补课的东西,很多摄影大师都在做自己生命相关的东西。有一次我去查资料的时候,查到17世纪荷兰的静物画派,我发现那个时候的劝世静物画特别有意思,比如说沙漏,戒指,腐烂的水果。它想告诉我们不要被安逸的生活所限制了,而应该更多地去感受生命。我拍从我老婆怀孕,到新生命出现,到我把孩子慢慢养大,这就像花一样的,痕迹的变化,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是从这两方面发生的。这个才是我内心的所追寻的,它才是我最需要的东西。这作品,艺术不艺术不重要,摄影不摄影不重要,关键是图像它能把我的体验放出来,这个对我是最重要的。
曾翰:你这组作品整个摄影的风格,整个基调是非常非常简洁的,画面是极其干净的,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其实现实世界给你的,远比你拍的东西要繁杂,更加混乱。你是怎么把当下的时代的环境用这么安静的,这么极简的方式去提炼它?
木格:我以前拍《回家》,最重要的是个人情感,我必须要告诉你,三峡的变化是这样的。但我后来发现我把这种情感直接告诉别人的话,他们有的人是没办法理解的。这些年走在路上我很好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所以我想能不能把最基本的东西,把我的体验放到静物照片里面去,我要每个人能从照片里面去体验他的东西。比如说鸡蛋那张照片,有人说我看到生死,有人说我看到希望被破灭,有人说我看到各种各样的变化,这是观众是给予的,而不是说摄影师要做什么。我是在一个大的价值体系下面。我不是说教。我是让你自己去体验。我希望从最基本的物体里面,去发生各种各样层次的变化。
曾翰:除了静物,你的风景拍摄看似是很乡愁的感觉,但我感觉你的意图不想停留在乡愁里,所以你才会用静物和风景的搭配。在你之前《回家》的系列里,乡愁已经是表现得非常淋漓精致了,那么你是怎么在这里面把乡愁对自己的意义在往前走?
木格:我是希望我的风景摄影,像精神力量一样,而不只是乡愁,伤感,落寞,那个只是情绪的传达,我希望它是精神上的指引。山,我们怎么能去改变。改变是什么呢,是我们人为价值观上的破坏。水,怎么让它变化,我就是希望用所谓的万物归宗啊,所有的水都围绕这一块,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事实上还是精神的体验。想往这方面走。因为我把什么山啊水啊石啊,自然界变化最小的部分体现出来了。树的变化会很大,我们人可以把树砍了,但山,水,石,我们个人的力量改变很小。你说,我们人类很厉害,你看,把山水石都变成这样了,其实人类还能做什么呢,只能老老实实地去遵循自然规律。这个也是回到老子的无为不治啊,归到那种自然的状态里面去。
曾翰:这部作品有点像中国的文人画,他们画山水,画瓶子,画一朵花,画一个柿子,其实都不是为了描摹具体的对象,为了去用个人体验的方式表达自己和宇宙和自然的关系。
木格:对,我在纽约有个朋友,介绍我的照片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挺有意思,面对自然的神秘、浩渺,我们是没办法去控制的。他看到了我和自然的关系的变化,价值观的变化。我觉得他是懂我的,能够把我的想法去表达出来的。他感受到的,实际上也是我希望传递给别人的。如果你能从这个照片里得到什么东西,那就是我最大的愿望。
曾翰:这组片子你是用5乘7的老式相机和老镜头,你选择的摄影工具也好,摄影语言也好,拍摄对象也好,都偏向传统的方式,跟你之前那种在路上不断的游走,用抓拍的方式还是不一样。是什么触使你这样去做?
木格:这还是跟我生活有关。我09年结婚,然后生孩子,现在孩子稍微大了一点,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拍照。还有跟我上班教书的经历有关的,教了摄影史以后我特别迷恋1825年一直到1920年代的早期摄影,那个时候有很多匿名的摄影师,他们对摄影的认识,比如我们谈到摄影最初的价值,它实际上不强调流派、风景、人像之类的,它实际上是个人的喜好、体验和生活。他们是把对生活的体验和认识放到照片里面去。我觉得老式相机可以让我慢下来,因为5乘7的胶片很贵,我经济也不那么宽裕,我没有能力去消费那么多的实验,也没有必要。比如说我要拍这个瓶子,不是我今天看到我就拍,而是这个瓶子放在那儿,我感触到了,我才会去找一个点慢慢拍。我希望它让我的时间慢下来,去细细品味时间带来的痕迹感,那种所谓的失去,而不是纯粹的快感。
曾翰:我在想象你拍这些东西的过程,让我突然想起意大利那个一直在画瓶子的大师乔治·莫兰迪。一块石头,一个瓶子,你怎么能去拍到它有灵魂有生命在里面?你拍一个东西的过程是怎样的?
木格:我们就说说那个钟乳石,三峡旁边的山区里有很多溶洞,我父亲喜欢没事就带着我们去山里面玩,去敲一些石头下来,这块石头就放在我老家的房间,因为我只能每年或者每两年回去一次,我回家后睡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那个石头上面居然有灰尘,当时阳光照进来以后,我发现这就是我对于家乡最柔软的部分啊,或者时间的变化。那个灰尘其实积攒了我对我的家,对我父母的情感的迸发点。像瓶子那张,有个瓶子旁边有光,上面还有铁丝,开始我看到光打过去以后映出那个花纹,我觉得这个很漂亮,原来简单的瓶子这么漂亮,其实是没有去发现,还有那个瓶子插着的铁丝是个尖锐的物体,它都发生了形状的改变。但是我觉得这种美丽,在我们生活中是很残酷的,我们每天上微博,每天都是“这社会怎么这样啊”,为什么不在残酷的世界里发现一些我们内心希望发现的美感呢,这种美呢,我觉得才是我们生活中所追求的。生活中不光是愤怒。
曾翰:你每拍这样一张照片,你是在对这样一个物体的虚拟的对话是吧?你完全就是在微观的世界里你跟它对话,你去把你很多的经验、经历,在它的物体里面,痕迹里面去寻找和你相对应的东西。
木格:对,那张书本夹着眼睛的照片,其实那本书是《圣经》,因为我母亲信基督教,她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就会听广播,戴个眼镜读圣经。我想到那个信仰太有意思了,因为有一天母亲问我,今后你想干什么呢,我说我想做摄影,她说你摄影想做到什么程度啊,我说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她说我觉得你现在就是缺少你的信仰,你的目标,你的规划。她说了很多,她说我每天虽然很避世,但我能找到我的快乐,我们面对每天残酷的世界我们要自己找到自己的快乐,才能够更好的去面对这个世界。而不是我愤怒,愤怒能产生什么结果呢,现实中我是希望能从图片中得到一些感悟,哦原来我以前那么做是不对的,或者是它能够知道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想找这个东西。
曾翰:像佛语说的一沙一世界,看你的照片真的得能够读进去,读进去才会慢慢体会里面很微妙的东西,所以这也很神奇,“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奇,有时候往往就是这样。在平常生活中基本上不被注意的,你对它倾注了情感之后,它马上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不是这么简单的物象。
木格:我希望这个简单的物体里面,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的东西,那样我作为制造图片的人,我很满足,很高兴。也有很多人问我,说你为什么变化了,其实从《回家》到现在没什么变化,变化的只是我的体现方式,但是我从内心讲是没有变化的,内心的体验是一样。
曾翰:摄影在这里面也起到非常奇妙的作用,如果把一块石头摆在展览里,你可能看都不看一眼。当它转化为摄影,影像的时候,把一个三维的实物变成二维的画面的时候,而且是静态,所有的影调,所有的构成会让你重新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去。
木格:我发现从摄影史里说太有意思了,比如说拍水啊拍石头啊,拍静物啊,从古到今,从1826年到2012年,一直在拍,对不对,反而每个人的东西都不一样。
曾翰:你这个是09年开始拍的,拍到现在你觉得拍到什么程度了?
木格:我觉得拍了百分之八十多。这个作品还是拍了满多的,可能有六百张,这个过程中发生了变化,一个变化就是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现象,可能我个人的体验方式还是太片面了,我无法做那种完全理性的客观方式。我后来发现枯藤那张,其实它是室外的,我一个人在那待了几个小时,这个才是我的东西。它是我平时生活中体验的再现,我终于知道我要什么了,我要的是个人的体验。这种个人体验其实也是很多人的体验,我把个人体验又放在一边,拿物的最本身的方面去让人理解。
曾翰:这些照片大部分是在什么地方拍的?
木格:这些地方涉及比较多,主要是三个,重庆,西北,另外是中原。这几个地方在中国的概念里面是最有意思的。西北来说是很辽阔,很多无限的苍凉感,中原是很厚重,这个山包,这个事什么什么历史,到那个地方很惭愧,发现它那个变化其实和我家乡啊西北啊都一样,最后我拍到现在,地方不重要,关键是你要能得到你要的东西,地点无所谓,去哪拍都可以。
曾翰:为什么叫《尘》?
木格:一切东西都是灰烬,尘在圣经里面叫灰烬的,所有东西在我们面前就是尘埃,就是浮云,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最后我放了一张,我们某个人都在为着未知的目标奋斗着。
曾翰:讲讲你的摄影是怎么开始的?讲讲以前到现在的历程
木格:其实喜欢摄影很早,从高中开始就喜欢,高中的时候我读书特别差,我们那时候学校里兴赌,就是三张牌,那个时候我一个月两百多块钱,输了我一个半月的生活费,还欠了些帐,我父母就非常生气,因为我父母是老师,他们是不允许有这种不良嗜好。那天我父亲跟我谈了很久,我们老家是在小镇上,专门去县城跟我谈了很久,说你今后到底想怎么样,我说你给我买个相机吧,他说好,买了相机就不要再有不良嗜好了,我说这个没问题。
曾翰:为什么你想买相机?
木格:看了一本书,书上摄影挺有意思的,我们那个小镇每个月都有摄影师到学校里面来照相,而且那个很吸引人啊,完全是个焦点啊。我太贪玩,因为成绩太差了也考不上大学,去川师,有个广播电视编导,那专业里面还有摄影这个课程,我说这个挺有意思的,要不我考这个,这个专业还归到艺术类,其实应该算影视类。考之前我还复习了,专门买了些书,当时我和另外一个朋友,从来没去过成都,跟父母要了四千块钱去成都,我们跟父母说我们去学习,其实什么人都不认识,就是去玩,在郊区还租了个小房子,50块钱的小房子。马上就要考试了,我就买了电影学院一个老教授的书,专门探讨了《红高粱》的影评,结果考试影评就写《红高粱》。这个太简单了嘛,我就把我记忆里的写下来,成绩就考了重庆专业成绩的第一名。大四一年我去了西藏,去了各个地方去玩,去玩了以后我们班主任老师对我特别好,因为我们家属于小地方,老师觉得要多关心小地方的人,说你怎么办,要找工作,要不去电视台面试。我一想,电视台好多人工作不好玩啊,我说有报社的工作的话就推荐我一下,结果有个连云港的报社招摄影记者,我运气又不错就去了。到了连云港之后,学做新闻记者,做了7个月,我觉得这个东西太不好玩了,每天都干这样的事情。我有一个朋友,学摄影的,介绍了个工作在广东,做摄影师,拍模特,做了四个月,挣了两万块钱,我觉得这个钱挣得很容易啊,那我还上什么班啊。就约了个哥们,说我们去旅行吧,又去西藏玩了六七个月,玩多了以后又没多少钱了,这个时候就要找工作了。我从上海待了半个月,在福州,在武汉,也是找工作,后来没办法,回重庆吧。在重庆认识了张晓,还一起租了房子,我还记得身上只剩下三百块钱,租个房子花了两百五块钱。那个时候苦啊,不敢跟父母说,过了一个月稍好一点了,发工资了,那个时候用朋友的奥林巴斯相机,开始拍重庆,才算真正找到自身的东西。
曾翰:当你有个人创作的意识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家乡这个题材适合你?
木格:应该是回到重庆的落寞感,没什么人认识,就跟张晓住在房间里,重庆很热四十多度,我们没空调,没有钱,房子在老区里面,每天就自己做面条,没办法吃其他的。那个时候我去朝天门,去江北区,坐上船,那个感受就跟回到家一样,所谓的伤感啊都来了。坐在船头,把脚放在外面,事实上没有基点的,空的,那个时候你马上就觉得,我他妈太惨了。回老家之后我怎么跟父母说,所有亲戚都问你,读了大学一个月得好几千吧。
曾翰:那个时候开始疯狂地拍照
木格:但那个时候还是本能地自发地拍照。后来从拍《回家》到结婚生孩子,这个过程也拍了个拍了我老婆的作品,叫《路》,这个作品对我来说很重要,它反而让我认识到生活的价值。
曾翰:你的摄影从来没有离开自己?
木格:这东西我觉得永远没办法去抛开,我只是我把对这个物的纯体验的东西表达出来,这个纯体验和现实也是挂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