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处:蜂鸟网 发布时间:2013-08-24 阅览数:4048
夜阑人静,溽暑无边,黑暗中我忽然醒转,就像气泡浮出水面,脑海中突然呈现出这个标题。苦心雕琢而不得的标题,如此得来,甚妙。
之前我已经苦恼了数日,只因谈恒父必定绕不开东方美学与哲学,这两个命题皆宏大而浩淼,绝非自己才力能逮的范围。但是,转念想想,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哈姆雷特,我只谈自己感知到的恒父。这种解读,对读者,对恒父本人来讲,皆似是而非,毋宁更像本人的一次灵魂探索。恒父一早预见这样的结局,他只说,你随意。因为他就像埋头打铁的嵇康,对于“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的访客,本来不以为意。
既然我缺乏提纲挈领的能力,那就从标题开始切入吧,我喜欢这标题里的文字趣味,透着难以言说的世间因果。
——————————————————山水间——————————————————
我和恒父的谈话在“山水间”里展开。“山水间”是大理国际影会的主展馆,坐拥苍山,远眺洱海,当得起它的名字。
而我更喜欢“山水间”的另一重涵义:早在见面之先,我已经从恒父的山水尺幅之间认识了他。艺术的神奇在此尽显:读者可以通由作品抵达某些艺术家的内心,抵达的程度则跟读者自身的程度相关,厉害的读者,甚至可以比作者走得更远,这样的人,活该送去当批评家甚至哲学家。
有人说恒父的作品只有风光意境,没有人,缺乏对现世的观照。这样的理解我觉得略嫌皮相。纪实,我以为是“摄影”这个行当的当行本色,是摄影本体的东西。但是当艺术家跳出摄影,只是把相机当作艺术创作工具的时候,纪实不过是无限表达可能中的其中一种,不能当做作品价值的评判标准。
恒父身上确实有一种疏离感——他疏离于国内各种摄影圈子之外,难以归类:搞观念摄影的青年们自动忽略他,因“先锋”是唯恐与“美”沾边的,东方美学这种旧朝余孽,他们忙不迭与之割袍断袖撇清关系;以纪实摄影或者风光镜像占据主导地位的各种协会,因为恒父不主动登记为会员,自然也不在组织关怀的范围内;好吧,恒父本来是从民间来,还是回到民间去,但网络上的器材党们对于恒父也相当不忿,因为恒父只谈意境不谈参数,他们怒其不争,因爱生恨!
于是,一方面,恒父游离于摄影界的各种话题之外;另一面,恒父的作品始终不乏爱好与收藏者,有些读者更是爱屋及乌,将恒父视为知己和精神教父。若一种摄影作品,能引发观者如此强烈的情感共鸣,它总归有些什么说道。
但我突然变得迟钝,提起笔来一片茫然。《大学》里有句话我一向很欣赏:“所谓诚其意者: 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我以为,真正伟大的思想者和艺术家,皆以“诚其意”为发端,因为“诚其意”的先决乃是洞若观火的通达与智慧。世间事,多介于“恶臭”与“好色”两个极端之间,不易让人形成自己的态度和意见。若连意见都缺省,又何来“诚其意”一说,凡人毋宁是自欺的时候居多。
对待恒父的作品,我希望自己竭力做到“诚其意”。于是便有了和自己的一番对话:
问:你喜欢恒父的作品吗?
答:喜欢。
问:喜欢的理由是什么?
答:背后有我熟悉和向往的世界。
问:既然喜欢,为何这篇文章让你写得如此苦恼?
答:用西方的论说语言,让我如何讲恒父?鸡同鸭讲的烦恼……
问:为何须用西方的论说语言?
答:摄影的理论体系都是西方的呀……
问:你想抱着人家的理论笨死,还是想利索把自己的话说清楚了?
答:……呃,左右都是拾人牙慧,吃人涎唾,那还是吃自家人的不嫌脏……
于是可以痛快切入此段落的主旨:山水间,就让我来试着回答一下恒父的作品里“没有人”这个问题。
答案参见王国维《人间词话》。对王国维,一代尤物度娘如是说:“是近代中国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开风气不易,坏风气容易。前辈学人真能做到“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主义再新,文字依然一派故国风光,拈来好似闲庭散步。如果老先生看见今日以极尽晦涩为能事的洋八股,估计再跳一次昆明湖的心都有了。
重回《人间此话》,此处必有异议,或曰:词与摄影,风马牛不相及,有甚么可比性。但是还好,王夫子这本书并不教人如何填词,而是谈词所能到达的美学境界。恒父则表示,自身的追求是将传统文化中的美学意境用摄影表达出来。那我们不妨换个思路:诗、词、绘画或者摄影,都是一种艺术表达的媒介而已,当你熟练掌握了介质之后,殊途亦可同归。
我且套用王国维的句子,来解答恒父作品的问题:“恒父摄影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佳作。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
原来山水之间,亦映射人的内心情感。恒父镜头下的山水,并不是被对象化之后孤立的东西,而类似于一种“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互动观看,他的山水间涌动着共通的人类情感,所以我说恒父作品里其实隐藏着人,不是一个人,一代人,而是多个世代的人。
恒父对山水暗生情愫,相看不厌,更像是与一种古老文明的相看不厌。圣经《传道书》说:“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代代人来去,转眼灰飞烟灭,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山水就像不能显影的底片,用长久曝光记录着人世的更迭,见证着文明的印迹。恒父的观看不在当下,而是重叠着无数先人的视线与情绪,这是一种穿越漫长时空隧道的观看之道。这种观看,功夫都在摄影之外,需要文化与美学的厚重积淀,在表达上化厚重为轻盈。所以恒父的山水作品耐看:空灵、寂灭、意蕴悠长,似有回响……
但是,恕我大胆揣度一下恒父的心意,我以为他宁愿他的山水间,连隐形之人亦不可见。我的依据仍然来自王国维。因他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一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在我和恒父的对话说,我们并没有论及王国维,但是涉及到王国维笔下一个人物,陶渊明。恒父说,我的偶像是陶渊明。很巧,陶渊明是我的偶像苏东坡的偶像,虽然我在情感上更亲近苏东坡,但我也知“悠然见南山”较之“恁么时也不妨熟歇”,是更层次的人生境界。这一境界,也正是王国维眼中的“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种感觉可以追溯到庄子,
在我的感知中,恒父是做人及创作都以陶渊明为标杆。